推倒荒山（一）
生怀流+精神障碍 你懂我的意思吧.jpg
1、
安欣接到电话的时候简直如遭雷击，直到他赶到医院时都感到不可思议，拽着医生的手问大夫，是不是弄错了。大夫正忙着团团转，有点不耐烦的扒拉开他，看看手上的单子，问李响，31岁，是不是？安欣忙回答说是。
大夫把夹子啪地一合，说那就是了，快下楼缴费吧，病人来的时候还有意识，自己签了同意书，给我们说手包里有社保卡让家属来了拿去刷。一边的护士闻声急急忙忙地递过来一团包着手包的衣物。大概是因为急救，衬衫和裤子都剪得不成样子，只有行政夹克还完好无损，里面包着李响的手包。
电梯里人满为患，这时又一队医护人员推着平车奔跑过来，挤进电梯里。鲜血顺着平车的不锈钢杆往下淌，床上的病患哀嚎着，声音恐怖含糊得不像人声。安欣生平从来没有这么怕过血，哆哩哆嗦地从楼梯跑下楼，死死抱着李响的夹克和手包。
排队缴费的时候安欣整个人都是木的，排到窗口前才想起来要拿社保卡。他抖着手打开手包，里面还整整齐齐收着两摞用皮筋绑好的卡。安欣看了心里一哆嗦，闭了闭眼，从夹层里翻出李响的社保卡。交完了又被指使去药房拿药。药房的药师看他抱着黑一块红一块的衣服，还一只手哆哆嗦嗦去接药，好心递给他一个小篮子装药。安欣谢过以后抱着一筐药片药粉药水又往楼上跑。
路上差点被台阶绊个跟头，好歹没连人带药摔成一团。这样安欣也不敢歇息，站直了接着往上跑。他心里害怕，怕他赶不及，怕李响出事。
2、
李响也并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。
他再一睁眼醒来，眼前就是病房亮得刺眼的天花板。浑身麻木又飘飘然，脑子里充满了汽水和棉花，思绪压根搅和不动。之前的挣扎、疼痛和鲜血好像都是一场梦，可能是上了止疼药。他迟钝地缓缓扭头看向床边，安欣正趴在那小憩，一只手还捏着李响的手。看到这画面李响才感觉到自己的手，他试着轻轻动自己的手指一下。这一动惊醒了安欣，或者他本身就没敢睡实，保持着一只手握着李响的手的别扭姿势站起来按床头的呼叫铃。
安欣还是那副样子，一碰到李响就碎碎叨叨的话多，凑到李响耳边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？李响摇了摇头，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哪里不舒服，只是习惯性地回答不。
安欣把额头抵在李响的手上沉默了一会儿，李响以为他睡着了，也是，从昨天晚上折腾到现在，看窗帘透过来的天光现在至少九、十点钟了。他正想也趁着医生没来闭目养神一会儿，安欣哽咽着开口了，他说李响，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。幸好你没事，幸好你没事。我昨天晚上接到电话都快吓死了…
李响昏昏沉沉地不知道怎么回答，实际上就算他这会儿是神通广大的李支队也不管用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李响向来善于面对质问和指责，对关心和担忧反而有点…适应不良。
医生进来检查了一下李响，表示输完液应该就没什么事儿了，收拾收拾下午出院吧。回家静养一周左右观察出血情况，有不对马上回医院啊。李响这边还因为医生直接掀开他被子检查而有点尴尬，那边就听安欣问医生他不需要住院吗？昨天他情况那么严重，流那么多血…
医生看看安欣再看看李响，说不是做过彩超了吗，没有什么事。又把安欣拽出病房嘀嘀咕咕，李响隐约听到“放宽心”“饮酒”“畸形”“发育”几个字。
安欣再回来时脸上带着一种谄媚的笑，那是一种猫做错事了以后会露出的讨好的笑。安欣以往也经常对他露出这种表情。那是00年吧，也都不是什么大事，一些偷吃了李响零食或者不小心弄断了李响签字笔的小事。后来安欣就不再这样笑了，最多低着头拉着脸给他留个圆滚滚毛绒绒的头顶。你这样笑做什么，你又没犯错。李响想对安欣这样说。
安欣坐到床边，又紧紧握住李响的手。李响隐约感觉到那只手握的那样紧，紧到发抖。他贴着李响的耳边低声说，响，一会儿打完针，我开车拉你回家，啊。医生让咱们回家静养。
这话说得李响有点疑惑，他们都分居快一年了，李响一直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。回什么家？回哪个家？安欣感受到他疑问的眼神，脸色变了变，仍然低声说回我那，你现在身体不舒服住宿舍不方便。
李响想说不用了安欣，太麻烦你了。嘴里说来的却是另外一句话：我没不想要这个孩子…
安欣只觉得当头棒喝，愣在那里，脸上表情垮下来，做好的所有心理准备全部坍塌。
3、
李响的一生是很憋屈的一生。
念书的时候李响总被同村的孩子嘲笑是骡子，既不是马也不是驴，意在不肯老实留在村子里，又没有能力出去。当然也有说他是杂种的意味。
哦，你学吧，李宏伟一边拿石头摔他们家窗户一边说，你考出鸡窝当金凤凰！考上大学你读得起吗？就凭你那个窝囊废爹？狗屁不是的东西，装什么呢？
李响一手推开窗一手支着窗框跳出去，落地就和李宏伟扭打起来。他人瘦但是骨头硬，李宏伟和他跟班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身上像是不知道疼，直勾勾一拳就打得李宏伟眼圈青紫。到了晚上，李宏伟带着李有田耀武扬威地上门来骂街，指着李山他们家门槛骂。李山唯唯诺诺地挨完骂，门一关就抄起板凳打李响。李响的妈妈拦着，但是她瘦瘦小小的怎么拦得住五大三粗的李山呢，只能坐在炕上哭。
不过后来李响也承认，他确实是骡子。没有千里马的命，也没有拉磨驴的心。曹闯算是他的伯乐，但是他和曹闯相互辜负，又一起辜负了安欣。
交往中的安欣知道了以后抱着他不撒手，说响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？你当然是千里马，我的白马，万中无一，绝无仅有。
后来回村也多少听到类似的流言，传播者成年了以后这些流言也跟着变得更意味深长更恶毒。一开始因为李响和安欣结婚攀上高枝而羡慕嫉妒的村民们捞到由头，憋不住地嚼起舌头来。幸好他们不知道安欣和李响已经闹得分居两地、差点婚姻破裂的程度，只以为是李响不育，还算给李响留了点尊严。
他是骡子嘛，村民们背地里说，长得蛮好，下不出犊子的嘛。
李山听了气得三天两头给李响打电话。李响倒是不以为意，都什么年代了，还用生不出孩子侮辱人呢？哪里都比不过，只剩这点长处能拿出来说说了吧。李响说爸你不用听这些，国家政策是少生优生没听说吗？而且我们…我们工作忙，现在哪有时间要孩子啊？嗯，什么？什么文件？诶爸这边忙着呢先挂了啊。
虽然并不把流言当回事，但是其中的恶意和压力却是实实在在的。尤其是安欣站在会议室里，在所有人面前说我无亲无故这句话的时候，李响只觉得心都要疼裂开了。
时间回到现在。病房里安欣抱着李响说，响，哭吧，想哭就哭出来吧，好不好？这样憋坏了呀。
李响想回嘴说谁想哭了，还没开口却突然发现安欣的肩膀上有一滴一滴的水渍。这时他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。
